大崎三石

《因缘生》 更

隔天,照着日子算起来是左少庄看戏的日子。

良缘昨夜硬是把红楼梦的结尾给看完了。午时才醒来,还在朦胧间,听见门外经过下人们讨论着安排轿子的事情,才记起来今天是先生听戏的日子。

左少庄喜听戏,幽湘苑的戏台子每个当月里有两个专包的场子是他的。一是月初时候、二是月末。上月左少庄没机会赏脸,今儿的幽湘苑给足了排场,让少庄主亲自选了曲目。

良缘急了,平日里像今天的这种日子,她都起的更早。就是为了能赶上陪先生听那么一段两段的戏。她怎么就给忘了,忙收拾好,刚想往外蹿,就被门口的丫鬟给拦住,“少庄主吩咐奴婢,等小姐醒了,就送小姐过去!”

“送…过去?”良缘愣了一下,“不用麻烦了,我脚下功夫快得很,更何况来来去去的我都熟络。”

丫鬟见良缘又想往外跑,赶紧一把将她钩住,“少庄主说让您坐轿子。”丫鬟没让她再反驳,戏都演了小半场了,本来以为是少庄主想让她多休息会儿,没想到竟直接睡到了午时。没时间了,良缘就这么被半推半就地上了轿子,一时间也搞不清楚是怎么个意思,轿子便落地了,幽湘苑也到了。

她不习惯得下了轿,门口便有人迎上来,好不热情。

“良缘姑娘?”

她点头。

那人便给她带起路。

廊边的屏风背后影影绰绰的,不断有戏曲咿咿传过来。身侧走过去的皆是持着折扇衣冠楚楚的公子哥,零散还陪着几个颇有风韵的美娇娘。

有人朝她这望过来。

女人听戏的倒真不多见。

走过几个弯儿,终是到了戏台正厅。带路的人撩起红帐帘,示意她进去。

她向那人点头致谢,微微弯腰钻进去。厅里坐满了人,谈生意的谈生意,听戏的听戏。来来去去站着的几乎都是端茶倒水帮忙打点的下人。底下暗漆漆的,也没人注意到她,不知接下来该去哪边,她只好作罢站定在一侧。

台上演的正是《红楼梦》里共读西厢的桥段。

“我是个多愁多病身,你就是那倾国倾城的貌…你,该死的,胡说八道,弄出这淫诗艳曲来调笑。混帐的话儿欺侮人,我可要到舅舅跟前将你告。”

她不禁给逗笑了。

忽然又有人走到她身侧,“小姐,左少庄在二楼。跟我来。”

她一时也是习惯了被人带来带去的,没再多想,跟着就走起来,一同上了边角的楼梯,远远就看见左越因坐在那儿。

领路的没继续上前,只给她明了个方向便退下了。她快步走过去,左越因正听的专注。她犹豫了一会,等到谢了半场,才俯到他耳边唤他,“先生。”

左越因偏过头,“来了?”他示意下边人上了茶,又道,“坐吧。”

良缘以前陪同先生看戏,无不都是站在先生身侧。今天这样,她倒觉得是,先生多半要做什么对不起她的事。是觉得有歉意,有意要对她好。

她不动。

左越因似乎是看出她的顾虑,抿上两口茶

,“我寻思,字句总是寡淡无味,”他朝她笑了笑,“正巧我也想看《红楼梦》,良儿不是喜欢么,那可要好好听上那么一段。比听说书的是有意思多了。”

良缘听他这一番解释,才坐下来。和原本的习惯差多了,反倒怎么也坐不踏实。她大半的心思全在旁侧的人身上,戏好是好,却也怎么都听不进去。

台上的人儿咿咿呀呀个不断。

忽而有人从侧门走进来,良缘看过去。那人步子很快,脚上功夫又轻的可以,直径到了左越因的身边,低头向他耳语了一段。

左越因点头,那人又匆忙从侧门快步走出去。

“有要事?”良缘轻声问。这是常事,从前和先生出来看戏,都会有人和先生预约着碰面,一谈就是谈上大半场戏。她依稀记得,她再小的时候陪着先生看戏,先生会命人在身边摆一个小凳子,看戏的期间里还时不时给她几个蜜糖甜甜嘴巴。那时候的她,抬着头看着先生,先生笑起来,无半分对她的无奈。与她记忆里的所有人都不同,她很会观察他人细微的表情,一个动作就能感受到对方的想法。唯独先生对她,从来都像温床一般,无论她做对了,或是做错了,无论是严厉教导或是温柔安慰,都非以他自己的情感立场出发,而是细细考虑是否对她的好恶。从那一刻,

良缘就清楚,唯此人无二。

左越因微微颔首。

她作势要站起来,“良缘这就让位。”还没等彻底起身,便被他按住。

他笑,“不用,这场戏是良儿的,不必管外头人来否。”

良缘颔首,悄悄坐回去。

不一会,刚才来过的下人又从侧门进来,身后头还跟着个人。那人进了门后便没再向里走,他大半张脸掩在黑暗里,看不真切。

下人又向左越因耳语了些什么。直到左越因站起身,那人才从暗处走进来。

良缘打量他,看上去倒是个精明人。

“左少庄。”那人作了个辑,“近来可真是受了不少苦了。”

左越因没去接这句话,只是接上个回礼。他令下人在身边多添了张靠椅,才淡淡说道,“刘员外。此次突然来访,失礼了。”

原来是个员外。

“怎么会,是我叨扰左少庄了。”

下人将靠椅添上来,两人也坐下来。

“左少庄真是好雅兴,原以为前月之事会困扰到左少庄,看来是我多虑了。”刘员外笑起来,竟有些得意。



良缘皱眉,这人语气倒是跟先前些好言好语的人差别颇大,仿佛话中带话。他与先生说话也不正眼瞧着,时不时还向自己看过来。

左越因依旧不答,抿了几口茶,指了指戏台,道,“这戏演的不错,真是可惜了刘员外没福分看全。”,这一幕又是下了,台下的人掌声不断。他鼓掌,顿了顿又继续,“在我看来,这戏还不够好,对我这种经常看戏的人来说,真不算好。”他笑起来,偏过头,饶有兴致看他,“对一般的人来说,那就很精彩了。员外,你说我说的是不是个道理。”

刘员外愣了一下,勉强挤出一抹笑,“左少庄的意思…”

“这出戏,员外演的不够好。”他这次倒接了他的话,笑意更浓了。

良缘是听明白了,她猛地站起来,却不敢抬头,她低头望着脚边的地板,“员外。”,还想继续说下去。

“良儿。”左越因打断她,“这事情不用你多话,随下人去一楼看罢。”

她皱眉,却知道是自己添了乱。

接下来再发生什么,她也不知道了。她坐在人群的掌声中,这场《红楼梦》最终心不在焉得谢了场。

她向楼上望过去,左越因也正看着她。他的眼里有些道不明的感觉,相视一会,周遭的人都已经离开得差不多了。

她回过头朝四周望,等到再抬起头,左越因已不知去向。 

左越因先一步回了去,良缘心吊着根弦,生怕先生生了自己的气,她跟着随她来的丫鬟回府。她在想,回到府上该如何找借口去见先生。她一路上也不同身边的丫鬟说话,本身除了与先生在一起时话会多一些,平时就是个沉默寡言的人。此时的气氛就更加沉闷了...

丫鬟先开口了,“小姐,少庄主刚才回去的时候,和奴婢说,让你到了府上再添几件大衣,然后去见少庄主。”

良缘有些诧异,丫鬟又继续说道,“刚才见小姐你脸色不好,没敢立马说。是不是发生了什么事情...少庄主脸色和平时比起来,看着也不怎么好。”

马蹄声充斥在耳边,还有行人的脚步声,贩子的叫卖声。时不时,有人欢声的交谈。

良缘皱着眉头,什么都听不进去,独独听进了一句。

先生脸色不好。

晃晃悠悠得,落轿了。

良缘没听丫鬟代嘱的话,去自己房里添衣服,直接向先生的书阁走过去。

此时已是快近黄昏,她越过通往书阁前的小荷塘,有几条锦鲤浮浮沉沉,有光影笼在湖面上,显得晃眼。她难得脚上步子沉,心里提着半分,生怕到了门口,先生又不愿意见她。这走的是一会快一会慢得,终是到了藏书阁门前。

“先生在里面吗?”她停在门前,犹豫了几秒,才问了守在一旁的男丁。

平时不会有人被安排在这里,今天先生定是有什么问题。男丁和她鲜少接触,打量了她一番,才认出她来,回答道,“是的,小姐。”

她迈进门,没再犹豫下去,径直上了去二楼的楼梯。老旧的楼梯传着吱呀吱呀得响声,她低着头想走得慢一些,让这声音轻一点,没想动静反而听起来更大了。她作罢,快步走上去。

走完最后一格阶梯,她才抬头去看眼前的一切。左越因正披着貂皮大衣,就坐在案前,提笔写着什么。案台上堆着大大小小的卷轴,还似乎微微皱着眉。

“先生。”她唤道。

左越因搁笔,抬眼望着她,起身从案桌后慢慢走过来。她看着他将身上的大衣解下来,双手绕过她的肩将它披在她身上。彼此靠的极其近,还能细微感受到鼻息。给她披上大衣后,左越因的身上单薄了许多,他没说话,缓缓坐回案前。

忽然有金色的光穿过窗照进来,照亮了案侧的一角,他终于开口,“不是吩咐你先添件大衣再来见我么。”

良缘攥紧大衣,不知道如何开口。她在措辞,左右觉得怎么找借口都不妥,思来想去还是先认了错,“良儿知错了。”她手攥得更用力了些。不知道先生会作何反应,她平生最不愿先生生自己的气,平日先生要操心的事情够多了,是她越界了。

偏偏左越因就只是撑着头,像是没听见她认错。

“良儿,”他久久才唤她,“给先生把《出师表》背来听听。”

良缘很听话得没追问下去,只是盯着他洋洋洒洒地就吟诵起来。先生的眉眼是真好看,就连现在疲惫的样子都叫她看得一瞬间失神,他坐拥在光影之间,就是连大画家也都没有法子将他的风骨画个尽然。偏偏他就是喜静,若是逍遥在浮华世界里,怕是个可以被说尽风流欲事的纨绔子弟了。

幸好她是背的够熟,还能够想得这些有的没的。整整通篇,一字不落。

左越因闭着眼听着,不紧不慢,相比之前,反倒是有些享受的样子。先生是累了,从小每每先生这样,就会让她在身边念点什么,时而是辞赋,时而又是佛经。她小时候问先生缘由,得来的回复是,先生喜欢她在身边念书。光是她在身边说说话,他就容易平静下来。她甚至还为此庆幸过,也许正是因为这个原因,她才有了随意出入藏书阁的权利。等最后一个字背完,她才走到左越因身边,着手开始替他研墨。

“过几日,先生要离开姑苏城几日。”冷不丁来了这么一句。她手上的动作停滞下来,“去哪儿。”



常有的对话,也许今日在身边好好的,明日就要离开个一阵子。她知道自己过分依赖于先生,但克制不住,便常会在先生离开山庄的时日里去寺庙烧香拜佛,祈祷先生能平安回来,也祈祷佛祖能够将自己的分毫带去先生身边伴着。

“京城。”他凑近了些,回答道。估计是乏了,声音里带了些倦意,他用手指尖慢慢摩挲着毛笔杆子,斟酌着,“待我空闲,应该是到上元节了。”,他停下来,睁开眼。“先生接你去京城过怎么样。”他半是笃定的语气,她听着他在耳边的话,浅浅笑起来,没答,手里重新磨起墨。

左越因像是明白了她的默认,也笑起来,提起笔,又涅了涅墨,“再替先生念一段《上林赋》罢。”

到了离行的日子,左越因没特地向她辞别,就着夜色就离开了。临走前只是托了人在她床边放了他贴身的香囊,还是上次他离行前,她在清华寺里替他求来的。她觉着,是先生希望留它下来保她平安。她揣在手里,一时间放不开。后来每天她醒来穿衣时,便把它和先生的玉佩整整齐齐系在腰间。接着就在集市里逛逛,又或去清华寺为先生祈福,再者就是和平日一样,在昭和楼里听说书。

她掰着手指算着先生约定来接她的日子。正巧是上元佳节前三日,左越因终于传来了家书。

她特意坐在先生常接书信后休息的湖亭中,小心翼翼拆开信。还没仔细去看内容,先是认出先生的笔记…不是任人代劳,分明就是先生一笔一笔写成的,她隐约还能见到先生写这封信的模样。

一瞬间陷入平静。

有麻雀在耳边的鸣叫声,游鱼跃水的涟漪声。她愣在那儿太久,连身子都僵住了。她动了动,让自己坐的舒服些,认真念道:

“这几日难见元月,先生思来想去,觉得是良儿没在身边的缘故。

后日,我回来接你。”

她笑,捧着这寥寥数笔的家书,又反反复复看了好几遍,才将它慢慢叠好,收进衣袖里。

左越因很少亲笔给她写信,她的饰物柜里直到现在,才零零散散收藏着三四封先生亲手写的家书。她都记得清清楚楚,每一封的来由。特别是有一次,先生离开山庄将近小半年,也没一点消息,她每日每日得挂念,只好故意摔伤自己得来先生的一封信。

信上也就六字,“吾安好,当顾己”。那时候的她,只想快点儿长大,可以陪着先生来回奔波。越是年长,越是清楚不过,先生这样的做法是一直把她的安危放在首位。

她正有些出神,已有人站在了她的面前。

“小姐,上元节大大小小的事情,小的已经打点清楚了。”管家不知什么时候站在了她的跟前,思绪被拉回来。她颔首,示意他继续说下去。“来喊小姐过目的。”他欠身,捏着账本,递过来。

“辛苦您了。”她朝她笑,没接,“您做事,先生一向放心。这些事情您比我更了解,您一手打点就好。”她是真不会和人打交道,在先生身边多了,性子都要比常人更冷清些。加上先生善通人性,也没机会让她锻炼。尽管也不是坏事,她想。

“还有一事。”管家看着她,不知怎么的,觉得这个总在庄主身边跟着的姑娘让人没由来得亲近,不禁放低了声音,“门口的灯笼,今日就挂起来么?”

“挂吧。”

他点头,刚转身没走几步,步子停下来,“小姐,”他偏过半个身子,补充道,“少庄自小把小姐培养到大,下人们都没插过手。小姐是少庄的心头血阿。”他看着她,“小的从小看少庄到大,不见少庄如此心系一人。”他没了下文,脚步匆匆,离开了。

良缘靠在亭柱边。呆呆对着湖面望了许久,久到太阳也快落了山,刚挂上的灯笼都点上了灯,在似明似暗的夜里随着风晃。她的心思飘在九霄云外之上,觉得脚底轻飘飘的。

左越因约定来接良缘的那天正午,良缘恰好在藏书阁里回顾着他给自己的家书,边上散落着好些卷轴,卷轴的一边,满满都是左越因的批注。

她正对比着字迹,笔锋。没想,左越因已经悄悄走到了她身边,他收了扇子站在一侧,望着她认真的模样,眼里带笑。观察好一会才凑过来忍着笑问她,“良儿就那么喜欢先生给良儿写信?”他嘴角扬起来,笑意不自觉得更浓了,“若是喜欢,先生就多给良儿写点。”,连话里都添了丝笑意。

她一惊,慌乱得遮掩起来,却被左越因牵住手,他一手将她从椅子上揽起来,“无事,良儿喜欢的,先生就都想给。”

良缘是第一次,听见先生说这些话。她呆呆看着先生把她抱起来,同她说话,又把她放下来。直到两只脚踩在地上,她才有了实感。自先生把自己赶走后,先生的距离与她近了太多,有些时候她要什么想什么,还没有说出口,先生便已经帮她安排完了。这些日子她是真觉得活在梦里,倒还有几分不踏实。

她嗯了声,由着左越因牵着她的手。她本还想回头收拾一下,被他给拦住了。他说由着它去,于是那几页家书便摆在案上好几十日。

幸好藏书楼不给下人随意打扫。

庄外已经备好了马车。她惊讶先生回山庄仅仅只是为了接她去京城,连茶也没顾上喝一杯,就打算离开了。他们一前一后上了车,随着车夫一声叫唤,马蹄声四起。周围人看着这架势,纷纷让了路。



去京城的路说远也不远,说近也不近,大概也就大半天。她几乎用了所有时间在看先生,而左越因大多都望着窗外。他笑着,见到什么就给她说什么,一路上她还真见了不少稀奇古怪,在山庄里见不到的东西。她被先生保护的太好,现在竟有种与世隔绝的感觉。她听着左越因时不时一句句得讲解,也不觉得累。

等终于到了京城,已是半夜。

马车停在梦生楼前,客房是昨日就预定好了的。老板见他们的马车停靠在门口,殷勤得出门迎接,他笑得太过热情了些,有些把良缘吓到了。左越因看她无措的应付着各种客套话,笑起来,到后来她几乎是说完了各种可以应付的招式。左越因在帐桌前付了帐,才走过来替她解围,他向老板吩咐了几句,又看她还没缓过来,便牵着她回了客房。他们的房间还是左越因特意定在的顶楼,不仅包揽了京城最美的风景,平时没有特意吩咐还不会有人来打扰。

京城与山庄的印象不同,在良缘看来,这似乎更像是风月之地。五色纱帐到处高高挂着,被褥帘子无不都是丝绸制的,她越过房间中央的拱窗,还能看见楼外红灯笼连成的星火,这个点楼下还是人来人往,觥筹交错,好不热闹。风迷了眼,她皱眉。

人人都说京城美,是这个美法。

她倚着栏杆,回头看着先生独自回了自己的房。她猛的吸了一口气,出于她的私心,比起京城来说,喜欢左思山庄多几分。那多的几分便在先生身上。只有在山庄里,先生才好像是属于她一个人的。若是先生留恋....她突然不敢再想下去,匆匆回房梳洗了一番,宽衣睡了。

不知是不是因为连夜赶路的缘故,良缘起来的时候已经过了正午,她急忙收拾妥当,担心着先生是否已经离开了。等她推开门,左越因正半靠在大厅的卧榻上,撑着头,一点儿没有着急的样子看着书。见她终于露面,才向身边一个小伙计比了个手势,那小伙计便快步离开了。

他勾勾手,示意她坐到身边。

她想说些什么,慢慢走过去刚坐下,那伙计就端着饭菜回来了。都是很普通的菜,许久没有这样与先生坐在一张桌子上用膳了,放在此时她倒觉得有些特别。而他只是放下书,动了筷子。整顿饭,没有一句话。左越因吃的不多,很快就结束了。他看着良缘慢慢一口一口得吃着,在她手边搁了一块手绢,又替她沏了满满一杯茶,“慢慢吃,吃完去街上逛逛,好不好。”

她点点头,他又是笑。小伙计看这俩人一来一去的,也是懂了意思,跑到楼底下喊了老板上来。左越因像老板吩咐了几句,跟着老板下楼去了。留下她一个人慢悠悠得吃着。

午饭过后,他们就如约上街了。阳光难得得好,刚才临走前,老板还对她说着京城前日就是阴雨绵绵的,连太阳都不出的,说她运气好定是个一帆风顺的命格。她朝老板笑笑,也没当真。真到了京城里面,又觉得和昨日楼上看下来的不同。街上来来往往,叫卖声、欢笑声此起彼伏,融在了一起。良缘鲜少见到如此场面,眼里倒是看不过来。

她走走停停,一直没闲过。左越因就静静跟在她身后,她什么东西多看两眼,他下一秒就递了银子。结果到最后良缘什么都没说,手里已经拿了不少漂亮的小东西。

她咬着糖葫芦,嘴里支支吾吾,“先生,今年的上元节,看来是良儿此生最幸福的日子!”她开心极了,突然就忘形得来了这么一句。她走在前面,连蹦带跳的,还不忘回头看一眼先生。

左越因笑起来,“此生?”他右手握着折扇柄,反复敲着左手心,用很不相信的语气反问她。

“此生!”,她回头,一脸的笃定,把左越因给逗笑了。他哈哈两声,又咳嗽了一下,微微颔首,“高兴就好。”良缘盯着他发呆,他上前刮了一下她的鼻子,示意她继续走。她依旧没反应,最后只好牵住她的手,走起来。良缘愣了一下,看着他牵着自己的手,又看看在身前带路的背影。一时间使不上力气,由着左越因带着。

“先生,”她突然拉住先生的手,左越因停下回头看她。她张开嘴想说下去,可到了嘴边,她却不想提了,松开手指了指远处,问,“我能要个面具吗。”

不远处,就是一家面具的摊子。

摊子不大,却五脏俱全。几乎什么样式的都有,她左看看右看看,打定不了主意,“先生,”她唤,眼里装的还是琳琅满目的面具,“先生觉得哪个好。”她征求着他的意见。

“这个”,左越因摘下了只绘着鹤羽的面具,替她戴上。活脱脱像是从仙界里走出来的姑娘,清清冷冷,好似她的性子一般。她看起来要比她的年龄小很多,露在外面的那双眼睛亮得不行,这幅样子要是不慎闯入什么道观里,大约是要被人当作活菩萨的。不置可否,她除了在先生面前显得柔软一些,在外可是冷得不行,和她鲜少接触的下人们还评价她,天生的清高。仅仅是不善于表达,落了个这样的评价。幸好她跟在先生身边,也并非在乎外人的看法。光是每日先生的心思,就有够她琢磨的了。

临近放烟花的时辰了,左越因安排在承揽夜景的高楼天台上,他们靠在满是衣着鲜丽达官贵人的回廊边,想等着烟花开始。她左右看着,远远见着一个小厮朝他们走来,那小厮看着觉得眼熟的很,觉得是找先生的,无意间皱了皱眉。



左越因看她这细微的表情,就朝她目光所及之处看过去。那人恰好走到他身边,他作揖,“左大人,有事相报。”

梦似乎醒了。

左越因微微颔首。

良缘知道先生有事,别过头不再看他们佯装看着外边夜色。那人在左越因耳边低声说了一段,左越因听了沉默片刻,看着良缘。良缘见他们许久没什么动静,再回头,正好对上了他的眼。她在等他开口。

“良儿。”风从外面猛烈得拂来,她眯起眼。想看清先生在说什么,他却没有再张口。这个镜头在她眼里缓缓放大,先生皱着眉,貌似连眸子都暗了几分,她不知道是不是自己看错了,她想仔细看清先生的表情。

“我要去处理些事情。”,风偏偏就这时候停了。

她睁开眼睛,先是点了点头。左越因看着她,没动。于是她又点了点头,左越因依旧站在那儿。

梦也该醒一醒了,这整整半日足矣。

“先生,”,她笑,“良儿一人没事的,先生去罢。”她想笑得更自然些。先生她算是偷着借着半日,还有什么可伤心的呢。她这么想着,殊不知先生有多了解她。他又定定望了她一阵,终是朝着那小厮颔首,两人一前一后,快步离开了。

烟花是何时炸开的,良缘没有意识到。只是依稀记得,有人群在她身旁擦肩而过,好几次还撞到了她。她像是丢了魂儿,站在那儿一动不动。烟花爆开的声音几乎让人失聪,良缘脑子里乱得很,她依稀看见先生小时候在藏书阁里,教她识字的模样,他的声音温温的,不轻不慢。他的眉眼,他的鼻、他的嘴、甚至是他搂着自己的样子,都在眼前蔓延开来。

“先生。”她突然唤。

“姑娘。”有人扶住她的手臂,她抬眼。那人的眼眉像极了先生。她心猛地一震,泪就那么淌了下来。“姑娘,你没事吧?”他似乎有些着急,可良缘却听不清他在道何。耳边响起先生唤她时的语气,她模糊了眼,那人以为她哪儿不舒服,小心翼翼搀着她向外走去,他们步幅极慢,等到了个府邸门口,烟花大会已在一片哗然中落了幕。

良缘哭的精疲力尽,一整夜都被安排在了一个厢房里,有一个小丫鬟伺候她躺下后,她便记不太得什么。只觉得有郎中进来过,似乎还有一两个人。

一夜无梦,她醒来时,身边正趴着一个小丫头,梳着漂亮的发髻。良缘睡的不舒坦,下意识动了动,倒是把小丫头给弄醒了,她一脸的歉意,那小丫头坐直身子,抬头揉着眼睛长得真叫精致,水汪汪的大眼睛吧噔吧噔得看着她,把她的脸都快看红了。她不知道想起什么,突然站起来,便往门外跑,边跑边喊道,“月七姐姐!那位仙女姐姐醒了!!”

她还没搞清情况,那小丫头就又欢快得跑回来,身后还跟着一位姑娘。那姑娘长的好生漂亮,似是凡尘里人人都夸赞的宛如牡丹花那样的美人,举手投足之间,散着烟火气。

“姑娘,你醒了。”她笑起来,身上带香。良缘颔首,那姑娘则低下头对着小丫头说,“去叫秋容哥哥来。”那小丫头点点头,又蹦蹦跳跳得朝外跑去。

良缘想要起身离开,她掀开被子,脚还未落地,那姑娘便把她按住了,“姑娘再歇歇罢。我名月七,”顿了顿,“李姓。”她先自报家门。

良缘见她很担忧自己的样子,也不好拒绝,“良缘。”她思索,解释道,“我不太记得后来昨日发生了什么,多谢姑娘照顾,叨扰了,我该回去…”。去字还未出,李月辛朝她摇摇头,“不是我,是王爷。”

此刻有人从门外跨进来,那眉眼像极了先生,只是多了些凌厉的感觉,不似先生如水般温和。仔细一看,似乎像的更是风骨。月七识相的退开几步,那男人身后的小丫头不知哪儿钻出来,朝着李月辛咯咯地笑,而后又盯着她看。

这么一出,真把她搞糊涂了。

“姑娘,”那人开口,声音有些低,“你身体好点了吗?”他的语气温柔极了。

除了先生之外,还没有人对她说过这样的话。她讶异,却记得昨日先生离开的样子,她不免着急了,不答反问,“我可以回去吗。”她又作势要下床。

那人微微皱眉,似乎是没料到她会来上这么一句。

“秋容哥哥想留神仙姐姐吃饭!”小丫头朝她笑,本是李秋容要说的话,却被她抢了先。

他看着她,“留下来。”良缘打量他,李秋容衣着极好,手上的玉扳指,加上红衣映着暗纹。举手投足和先生如出一辙,除了太过雷厉风行之外,还真找不出不是的地方。她不敢多说,下意识得沉默,整个屋子都变得紧张起来。

到最后月七也附和起来,“良缘,留下吃饭吧。”

鬼斧神差得就那么被留下来吃顿中膳。

她本要自己打理的,结果李秋容给她安排一个丫鬟,说是这几日会照顾她的饮食起居。她拒绝了三四遍,结果最后丫鬟被逼急了跪倒她脚边,句句恳求掺着哭腔。她实在是没了辙,任她在自己身上捣鼓。

反正不用她费心,她就那么坐着,脑子里全是如何离开的事情。丫鬟忙上忙下的,半个时辰能搞定的事情,足足做了一个多时辰。她看着铜镜里被精心装扮过的脸,有些变扭,她趁丫鬟没注意,轻轻叹口气后,跟着丫鬟走了。

待她走到宴厅里,饭菜已经都上齐了。刚才那三个人就坐在那,她不好意思得笑了笑表示歉意。那么一个硕大的桌子,加上她,也就四个。明明是上元节,冷清得过分。她像是明白了他们为何要留她下来。

她随着其他三个人动了筷子。食之无味,她还在想着借口让他们放自己回去。这第三口菜刚下肚,就有下人匆匆走进来,“少爷。有人求见。”

李秋容放下筷子,“何事?”他这么一说,月七也停下来,想听下人要要说些什么。

她看着下人向她看过来,李秋容像是猜到了,比了个手势。下人领会,向后倒退了几步后,消失在门口。

片刻,他再进来时,身边多了个身着白衣的男人,手里握着把折子扇。

先生。

“良儿。”左越因先是开了口。良缘搁了筷子,站起来,“先生。”她看他抬头,微侧着身子,望着自己,“王爷,在下是来要人的。”他没行礼,目光更没有离开她半分。

良缘没等李秋容开口,率先快步走到他身侧,左越因顺势就牵住了她的手。他们正打算走,李秋容却久久得才开了口,“既然左庄主都已经光临了寒舍,何不就坐一起用个膳。”绝非善意的话。

“不了。”先生笑,手中的力度家了几分,良缘看着先生,心都快提到了嗓子眼,“家中已备好了饭菜,不可浪费厨子一番心意,”他这才行了个歉礼,“多谢王爷对家女一夜的照料,这几时日,必会送上厚礼。”没再多话,李秋容静静坐着,也不知在想什么。

左越因不想再等下去,牵着良缘穿过一道道门离开了。留下饭桌三人各有各的心思。

楼头里的人还在一杯接一杯得对着。左越因带着良缘一路上坐坐停停,拜访了不少户大宅院,他没让她下马车。良缘有一眼没一眼得看着他,下去,又回来,如此往返好几次。柳似有月当头,他们回到梦生楼的时候,夜还不算真正过去。楼底下的人还坐的满满当当,不时有人向他们看过来。

她从午时起,就没有再进过食了。刚踏进门,他们被请上二楼的包房。一桌子的饭菜看上去已经凉了很久,陆续有小厮走进来端着菜下去。左越因倒了杯茶,站在窗边一口一口得喝着。

老板走进来,作了个揖。“抱歉抱歉,”他赔着笑,“不知左少庄什么时候才能回来,所以菜一直没敢撤下去。我马上安排人上热菜。”他见左越因没发话,便一直没直起身子,“这茶我一直叫人温着呢!”他上前几步,认真得沏了满满一杯茶。

“有劳夏老板。”他只回了这么一句,之后便没了任何动作。俩人一左一右站在一边,不知该做什么。望着他终于喝完茶,回头将茶杯倒扣在茶盘上。他示意老板下去,老板像是得了获释令似的溜得极快。良缘没敢先说话,悄悄得先坐到长桌的一边,左越因也坐下来。

门外突然有人敲了三下门,左越因应了一声,门被打开,有一男一女穿着戏服,猫腰行着礼走进来。老板的话从门外传过来,“左少庄听戏哈!”他没再进门,脸上依旧带着笑,说完便有四五人搬着月琴拿着铙钹进来,老板又欠身合上门离开了。

等都安排妥当了,两人一言一语就唱起来。

先生的神色还是一样没变。这曲没听过,调子也与姑苏城里的不大一样。她百无聊赖得听上几句便去看看左越因。他看得认真,良缘心里磕碜,又不敢发话,只好强迫自己把注意力放在唱戏的人身上。

曲罢,那一群人便抬着东西,出去了。

她定定地坐在一边,还在琢磨着怎么开口。

“今日。”他的声音传过来,“是先生的失误。”他声音本身就轻,这句话倒像是把心思给说了出来。“昨日是急事,良儿…”

话还没有说完,她先接了话,“先生没有。”她皱眉,昨日发生的事情她说不明白,也没有头绪。她只觉得糊涂,没再吭声解释,拼命摇头。

左越因端了茶,没了话,偏过头去看窗外。

酒楼的各处都是吵闹的,唯独他们这间静的可怕。菜零零散散得被呈上来,却无人动筷子,良缘依旧是坐着,他喊了人去温了茶,才说,“先吃。”他的语气比之前稳定的多,有一口没一口得吃着,见良缘也随他动了筷子,“先生打算在京城买套府邸,打算要留京一段日子。”

“昨日是出了什么事吗?”

他颔首,“是,暂时是回不去姑苏了。”他看良缘一手握着筷子,在碗里搅来搅去,“良儿若是想回去,先生便为你安排了。”

“良儿不想,”她往嘴里送了口饭,“先生在哪儿,哪儿就是家。”她说得极有底气,是想要先生明白昨日都是一场闹剧。她低头往嘴里扒拉几口饭,觉得不好意思,没去看先生的表情。

左越因笑起来,有人将茶添上,“那择日就去看看,有没有良儿喜欢的。”她嗯一声,俩人就再没了对话。一顿饭吃得算是有滋有味。

次日早晨,有棋手闻名前来讨教。良缘被人声吵醒时,大厅里已有好几拨人围在先生与棋手身边。她从楼上向下望。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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